李旭局长 听到真凶的夜半歌声

——黔西血案 等来“真凶”.

作者：南方周末记者 刘长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祎

发自：贵州毕节 2014-07-03 10:35:25
这是生于1976年的农民谢石勇在家中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。被警方抓捕之时，他28岁，如今已是38岁。

3人“结伙作案”，下场不同：“落网”的高如举、谢石勇二人在不作物证鉴定、主要依靠口供情况下，先被判死刑，再改判无期；“漏网”的卢刚归案后，血液和DNA图谱比对证明了他的清白，无罪释放。据毕节政法界人士透露，卢刚被释放之后，黔西警方曾提取高、谢二人血液样本，鉴定发现，与现场遗留血迹也不吻合。此案原审一审时，法院曾以“作案工具无刑事鉴定价值”拒绝二人的鉴定申请。

案件再审并未马上启动，直到抓到疑似“真凶”——这是采集血样排查比对的结果。

被称为“古彝圣水”的支嘎阿鲁湖，在太阳照耀之下泛着金光。十年前，这一因水电站修筑蓄水形成的湖泊，淹没了贵州毕节下辖的黔西、织金等4县多个村落，也让十年前一起血案的案发现场永沉湖底。

2004年1月26日，农历大年初五，黔西县五里乡泥山村村民马德忠和母亲唐乔英被发现双双死于家中。血案发生在前一天夜间，无人听到死者的呼救。案发现场遗留了大量血迹，还有染血的木棒、锄头、镰刀、斧头、铡刀等凶器。法医鉴定两个死者头部均有致命伤。

命案发生时，三年前启建的洪家渡水库已开始蓄水，正缓缓淹没乌江两岸的村庄。尚未搬走的村民已经为数不多。马家领取了移民安置款，本打算在2004年7月份水电站发电之前搬走。黔西县公安局负责侦查此案，时任刑侦大队长陈晓军亲自督办。考虑到案发地点偏僻，警方判断凶手来自村庄附近，动机则是抢劫马家的移民安置款。3个月后，一水之隔的织金县茶店乡村民高如举、谢石勇和卢刚3人被认定为凶案嫌疑人。

高如举和谢石勇两人曾被判死刑，后改判无期徒刑。卢刚外逃。据南方周末记者调查，二人曾在审判期间提出不在场的抗辩，并指控遭遇严重刑讯逼供，但仍被判处重刑。

转折点发生在2010年6月，卢刚被警方抓获，但审讯和DNA比对证明了他的清白。警方释放了卢刚，并重启对该案的侦查。四年后，2014年6月初，通过与当年作案工具上遗留的DNA物质和指纹比对，与马家母子同村的男子李某被确认为该案嫌疑人，目前已被刑拘。高如举的申诉代理人杨大飞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，2014年7月1日，他接到贵州省高院的通知：该院当日下达了再审决定书。

侦查：吞下一把大头针
高如举称，直到今天，他不时会感到头痛，并需常年服用止痛药品。他认为痛苦源自体内遗留的大头针。“这个案子刑讯逼供的铁证，就留在高如举身体里面，等他出狱就能看到。”高如举的申诉代理律师杨大飞说。

血案发生的那个春节，时年31岁的高如举本已随家人移民到黔西县城，那段时间，他让母亲进城过年，自己去照看母亲饲养的鸡、鹅。2004年5月4日，正在贵阳一家沙子厂打工的农民高如举被警方抓获。高如举说，他被带回黔西之后，没有被投入看守所，而是关押在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公室。

高如举称，警方一直要他承认抢劫、杀害马德忠母子，而他此前并不认识受害人一家，更从未去过河对岸黔西县五里乡的案发地。“一到刑警队就把我背铐着，吊在一个双层的床上，脚上戴脚镣。”据高如举描述，5名警察对其轮番审讯，从2004年5月4日晚上一直吊到5月7日，他终于“着不住了”。

据高如举自述，5月7日，被取下背铐之后，因不堪忍受刑讯，他抓起审讯室办公桌上的一把大头针（约六七颗）吞了下去。高随即被送往黔西县人民医院第二门诊部抢救并拍片，但钢针没能取出，“当时医生说，针已经移往胃里去了”。警方当天就将高如举送入了看守所。但3天之后，高如举又被提回刑侦大队。据其自述，这次他被吊在了审讯室内的钢筋架上，并遭到了脚踢、眼睛涂风油精等各种对待。

高如举最终做了有罪供述。“我跟他们说，你写起，我来签字。”高如举大嫂的弟弟、时年28岁的谢石勇比高早一个星期被抓，但关押了35天之后才转为正式刑事拘留。“他说他被皮带吊起来打。”谢石勇的哥哥谢云回忆，服刑之后，他曾多次去毕节监狱探视，谢石勇曾流泪告诉他，“我的确没有作案”，“公安局的材料是伪造的，我们受不了，逼迫之下才这样说”。

日后，高如举和谢石勇都曾在法庭上指控警方刑讯逼供，但法庭并未对上述情节启动法庭调查，检方也未对刑讯逼供做出回应。高如举和谢石勇的家人还表示，他们都是在亲人被捕至少半个月后，方从其他亲友口中知悉此事。

“我们总觉得公安不会平白无故抓人，也不知道真会屈打成招，还以为他没干的事情，他打死也不承认的。”高如举的妹妹高云回忆，家人都没文化，当时因经济条件所限也未聘请律师，她曾陪母亲爬到黔西县看守所附近的山坡上，等看守所放风时，远远地看上高如举一眼。

审判：凶器“无鉴定价值”
2004年12月6日，检方以高如举、谢石勇犯抢劫罪，向毕节地区中级法院提起公诉。其间，检方曾因证据不足将该案退回补充侦查一次。家属对于审判也一无所知。2004年底，一审开庭，家属没有到场旁听，他们称没收到庭审通知。法院为两名被告人指定了辩护律师。司法材料显示，他们都为高如举和谢石勇做了罪轻辩护，均认为该案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。曾指定为高如举辩护的律师杨兴华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，时间过去太久，他已记不起当时辩护的情况，“那个时候，法律援助的案件，可能案卷都来不及看，只是出了一下庭”。

高、谢二人也当庭喊冤，高如举提出应传“在逃”的卢刚到庭，谢石勇则当庭提出要对作案凶器上的血迹和指纹做鉴定。据高回忆，法庭曾休庭半小时，最终对鉴定申请不予支持。一审法院在判决书中阐明理由：经查，公安机关对此已做出说明，“本案现场提取的作案工具，无刑事技术鉴定价值，对此要求本院不予支持”。

办案机关忽略物证鉴定，是近年发现的冤案中的常见情节。在浙江张氏叔侄案中，两个被告人也曾强烈要求鉴定并查明被害人指甲缝内检测出的DNA物质的归属，但法院认为DNA鉴定结论“与本案犯罪事实并无关联”。2005年2月1日，毕节地区中级法院以抢劫罪判处高如举和谢石勇死刑。一审判决书所列的直接指向二人犯罪的证据，基本上只有高、谢二人的口供。

在上诉期十天行将届满时，家人终于收到了高如举从看守所内寄出的死刑判决书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：“此案纯是冤枉，你们一定要给我想办法，我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，给我及时找律师，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。”一位从检察院退休的远房亲戚替高如举起草了长达5页的上诉状。二审通过书面审理，没有开庭。2005年5月，贵州省高院撤销原判，将该案发回重审。

2005年9月，毕节地区中级法院重审。家属终于获准旁听。这是案发一年多之后，他们与亲人首次相见。高如举的哥哥高枝茂回忆，当天的庭审仅进行了半个多小时，主要是问有何新证据。“他们两个人都喊冤，都说不在犯罪现场。”谢云回忆说，庭审中没有证人出庭，也没有出示物证。除了将刑期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，毕节地区中级法院下达了一份与此前内容几乎一致的判决书，再次判决高如举、谢石勇二人有罪。贵州高院维持了这一判决，二人随即被押赴贵州省毕节监狱，服刑至今。

转机：漏网者无罪
有罪判决埋下了一个伏笔。法院认定，此案为3人结伙作案，与谢石勇同村的另一青年卢刚“在逃”。2010年6月，在被网上通缉6年之后，卢刚被黔西警方抓捕。据判决书描绘，卢刚曾在搏斗中被铡刀砍伤右臂，血流不止。但归案之后，卢刚双臂均无被铡刀砍伤的伤痕。此外，警方鉴定了留在铡刀上和现场遗留的血迹，发现与卢刚的血型不相吻合。

经过血液和DNA图谱比对，并调查走访相关证人，警方排除了卢刚的作案可能。2010年7月，黔西警方对其变更强制措施，予以释放。这一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到了高如举和谢石勇家。按照判决书，3人是“相互邀约，共同作案”，且有1人被砍伤，现在，“卢刚不是被铡刀砍伤的嫌疑人，那么被砍伤的必定另有其人，这个人是谁？”

此后，两家人多次前往贵州省高院申诉。一份申诉材料上写道：“没有查到被铡刀砍伤的人，说明这个案子没有真正的告破，也证明了公安机关办案人员刑讯逼供取得的证据不真实可信，还指示证人作伪证。”据毕节当地政法界人士透露，卢刚被释放之后，2011年，黔西县公安局民警曾到毕节监狱提取高、谢二人的血液样本，后鉴定发现，与现场遗留血迹并不吻合。但这一信息一直秘而不宣。

“当时这个案子，公安准备‘内部消化’。”上述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，他在2010年夏天即听说了卢刚被抓又被释放的消息，内部开始流传“原来的刑侦大队长办了个冤案”。2013年9月，北京康达律师事务所律师杨大飞正式接受高如举家属委托，向贵州省高院寄出了申诉状。

杨大飞梳理发现，一审法院认定二人构成犯罪的证据共有9份，但无一能证明被告人构成犯罪。按照疑罪从无原则，他们本应被宣告无罪。在杨大飞看来，按照刑诉法规定，从4年前卢刚被释放开始，此案已出现新的证据，证明原判决认定的事实确有错误，依法就应当启动再审，“不必一定要‘真凶出现’”。

申诉：等待“真凶”
然而，司法机关希望找到“真凶”之后再予以纠正。据毕节当地政法界人士透露，自2013年10月起，毕节市公安局启动了对马德忠命案的重新侦查，由一位副局长带领7人专案组对当年现场留下的物证重启鉴定。

警方在黔西县检察院一处仓库内找到了封存至今的铡刀、斧头、锄头，这些作案凶器当年并未随案移送。由于案发已逾十年，遗留在凶器上的DNA物质检测难度极大。贵州警方曾将相关物证送往北京的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进行鉴定。2014年初，侦查再度升级。贵州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派员介入。警方进入案发地附近的相关村落，按照姓氏、家族，逐一对男性成年人采集血液样本，进行排查比对。

“整个这条河边，尤其是洪家渡水库附近的村子都采集了。”织金县茶店乡桂花村一位村干部介绍，2014年5月20日前后，毕节市公安局和织金县公安局的“两台车，6个人”共来了村里4次，仅该村就采集了一百多人的血样。2014年6月初，一个与作案现场凶器上血迹鉴定吻合的样本出现了。经警方调查，这一样本属于与受害人马德忠同村的李某。李某也是洪家渡水库移民，已搬至黔西县城居住，目前已被刑拘。

针对命案重新侦查的进展，南方周末记者分别致电毕节市和黔西县公安局相关人士，他们均以办案纪律等要求，拒绝了采访。毕节市公安局一位警员表示，目前该案尚在侦办期间，相关信息需待侦办完成之后发布。高如举的家属证实，疑似“真凶”落网后，2014年6月17日，黔西县警方曾找他们谈话，除了表示祝贺之外，还向家属承诺称：“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，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。”

疑似“真凶”让申诉迎来转机。2014年6月25日，贵州省高院正式受理了申诉。在毕节监狱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高如举和谢石勇，均已在数年前被裁定改为有期徒刑。记录显示，如果没有“真凶”出现和法院的再审，高如举需要服刑到2029年6月29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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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南方周末记者 习宜豪 实习生 俞琴 赵玲瑜整理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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